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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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三十年 -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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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家书难传(2)

明楼还是没有离开上海,他所在的地方与其说是监狱,更大程度上像另一个劳改农场。他进去的时候,房间中的其他三位狱友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了。

年纪最大的付老先生是大学航空航天学院教结构振动的教授,十年前因德高望重被返聘,最终还是在讲台上被自己的学生揪着批斗。明楼一问才知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同事,满头银丝的老先生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曾经在经济系有个风靡一时的明教授。

杨先生是资本家出身,三四十岁属于明楼的子侄辈,年轻时候见识过不少明楼和明诚的风采,以至于见到新狱友忍不住上前握手。他们家不算沪上名流,当初都轮不上参与“7.1学习会”,父亲为人豪爽耿直,在反右中被压得抬不起头,积郁成疾不幸离世,十年之后旧事重提,举家被抄入狱。

还有一个很年轻的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大家叫他小王,恐怕还未成年,平日里闷闷地不爱说话,却里里外外照顾着付老先生的生活。据说也是书香门第,父母说错一句话被打成反革命,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在牢里。他屡次跑到革委会申诉,干部们烦不胜烦,干脆以同样的罪名一并捉拿。

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衣服和鞋子,鞋帮上用红漆写着代表这个人的号码。管教干部和狱警喜欢喊号码,冷冰冰不带感情,而犯人们之间多以其他称呼相称以示尊重——此情此境,一点点来自他人的尊重都能抚慰一颗干涸的心。

明楼从床底下找到自己的鞋子,数字是76,他暗暗在心里讽刺了自己一句,76号。

狱友们向明楼介绍这里的生活,总体而言规律得很,除了有时突然爆发的一两次批斗大会,他们白天被放出去劳作一阵子,回来后坐在一条条低矮的长凳上学习毛选和政治宣传材料,晚上各自进房间锁起来,若没有安排查房,则有一段相对自由的时间。

外面依旧翻天覆地,监狱是相对平静的地方。付老先生总说“狱中才一日,世上已三秋”,明楼感受到了同样的暮年的沧桑。

他们从来不问明楼入狱的原因,那时候因为随口一句话去坐牢的人比比皆是,因为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被当成“特务活动”的也不少,相比之下明楼被抓“铁证如山”。

谁也不比谁冤枉,只不过谁越清醒,就越痛苦。他们下意识地彼此取暖,互相支撑,用以挨过这种不知尽头的生活。

 

遥远的北大荒风吹如刀割,明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上海的冬日至寒不过零下一二度,若不是当年在伏龙芝习惯了北国的风寒,如今这样的劳动强度,他怕是上来便会大病一场。

明诚每天重复大量的劳作,虽说身体强健,到底抵不过年岁渐长。这个环境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粗糙,一点点磨掉人的锐气和体力。

到了收割季,赶上大雨,地里便是一洼一洼的水潭,割麦子只能用小镰刀。麦子沾了露水不好割,他们往往天亮时露水一干便下地,到天黑露水下来才收工,一整天的辛劳,所有人都累瘫了。

北方的温差恼人,尤其是割大豆的时节,地里全是水,夜里结成冰,一脚下去踩的全是冰渣子。中午太阳暴晒,毡袜绒裤干了湿、湿了干,来回几次之后,关节炎和风湿病便这样缠了身。说起来,一直百毒不侵的明诚就是在那十几年,渐渐被掏空了身体。

冬天最冷的时候,一出房门,耳朵和鼻子都冻硬了,明诚不是没有受过苦,可他作为南方人,无法抵抗对这种天气本能的拒绝。他小时候一直生冻疮,那是坐在巷子中,在冰冷的水里洗衣服留下的伤痕,花了多少年才在明家慢慢养好起来,一个冬天又复发了。

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突然想找回幼年时候那个大字不识、整日只知道干活的自己。用那样的心态过现在的日子,是不是会愉快一些安稳一些?

有时候,明诚会和附近村里的农民随口聊上几句,问问他们生活过得怎么样。满面皱纹的老人告诉他,日子虽辛苦,可又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苦,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这般回答叫明诚无言以对。继“万人检查团下乡、下厂、下地”的活动之后,他又一次深切感受到,农民得到的最少,却受着最深重的苦难,这样的认知让他不再埋怨生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忧虑。

 

明楼是个听话的犯人,他的身体还算不错,生活上不需要特殊照顾,不会太麻烦管理人员,也就没怎么遭到白眼。虽然他的罪行属于“敌我矛盾”,政治上要受到严格的管制,以防出现不该有的毒瘤思想,但他似乎也无意突破这种管制。

闲下来的时候,明楼总是反复阅读带进去的那几本书,《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触手皆是跨过几个年代的质感。有人指指点点说大资本家明楼开始积极学习社会主义思想,狱警也非常感慨他的学习态度,渐渐地不再留意他。

杨先生曾经问他:“明老先生,多看这些书是不是有帮助?”

明楼笑着回问:“你指的是哪方面的帮助?”

杨先生一愣,他想说帮助摆脱资产阶级帽子的桎梏,帮助躲过狱警和管教干部的视线,帮助改造……可他不知道怎么说。

明楼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以为意地笑笑:“是对我有很大帮助,不过都是心理层面的,不一定适合你。”几十年前,正是这些书把明楼领上了这条路,他摸索着走了一辈子,走得无怨无悔,在如今这般信仰飘摇、几近崩塌的岁月里,只有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心才能稳得下来。

明楼还喜欢诗词书画,可惜这些东西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唯有一本主席的诗词选集是可以翻阅的。他喜欢那些早年的作品,在气势磅礴的句子里,重温一下革命时候澎湃的激情。所有人都在看毛选、背语录,明楼独独珍惜当年那一腔热血。

到了快睡觉的时间,房间里总是平静甚至安适的,生活太过粗糙,他们在这点可怜的自由里活出了一种斯文感。

付老先生闭着眼睛靠在床上,他们都知道他脑子里在画设计图,那是他一个人的宁静和美好,在那些精密的构想和计算里,有无数架飞机从他心底起飞翱翔。

杨先生热衷于翻看明楼带进来的书,在此之前他被运动的阵势吓住,狱中生活一片荒芜,如今倒是把日子过得充实起来。

小王总是伏在一张非常低矮的桌子上用铅笔头写写画画,从不肯让别人知道他在画什么。男孩子有个强大、闭塞、警惕的个人世界,明楼无心刺探他的秘密,但知道他的心非常柔软,哪怕就凭他在明楼到来的第一个晚上不动声色让出了另一张高一些的桌子。

明楼在那张高桌子旁写下了许多文字,他把自己的回忆录称作“陶然集”。回首早逝的战友,过去的峥嵘,实在有太多想说的话郁结在胸口,虽然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能都写下来。

有些人轰轰烈烈走来,曾一同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然而他们又匆匆忙忙离开,青山埋忠骨,不待马革裹尸还。

活到今日,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二十多年前,明诚问他:“大哥觉得,往后的河山是什么模样?”

明楼自然而然道:“乱世初平,百废待兴。”

“为何不是大好风光,繁荣昌盛?”

“我辈生逢乱世,注定要抗争一生,居安尚且思危,何况居危?”

他是对的,原来他们真的要抗争一生,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何等心有不甘。

 

农场上没有人认识明诚,没人知道作威作福、八面玲珑的明秘书长,也没人听过鞠躬尽瘁、受人爱戴的明处长。他的过往寥落成一片模糊的空白,唯一的一个标签是“资本家”,不知是被谁传出来的。

幸好不是“汉奸”,明诚想。

这里资本家不多,大部分是被随便找了各种理由就送进来参加劳改的无产阶级。恶劣的自然条件和压抑的生活环境让每个人都变得脆弱而胆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清白,他们生怕和资本家扯上一丁点关系。

心好一些的远远避开资本家们,自私一些的则被逼出了落井下石的快感。明诚是那少数被排挤的对象,也是每回被批斗的重点人物之一。

阴暗的情绪在一次次批斗中迸发出来,这些狠狠斗着资本家的人,从出生起就被贫穷和战火害得伤痕累累,阶级斗争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当年富足的少爷小姐,既对那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心存向往,又夹杂着不能启齿的嫉妒和怨恨,这些难言之隐慢慢成了激烈的凌辱。

明诚心里明白得很,在黑白颠倒的日子里,人的自私、怯弱、虚荣、嫉妒,连同人的忠实、勇敢、虔诚,善恶的极端同时被利用,才是这时代最大的悲哀。他想起了那些闯进家里的红卫兵孩子,世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圣徒受骗。*

在批斗的场合下,明诚从来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攻击别人一句。不辩解是他的骄傲,不攻击是他的原则。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些东西就被明楼根植在他心中,内化为他整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他不卑不亢,自尊自立。

而现在,他还有更简单、更直接的愿望——活下去。

明诚从没有这样想要不顾一切活下去。他忘了过去支撑他的是什么,但即使那一切都几乎碎裂,他依旧有着非凡的坚韧。

这份坚韧源于爱。爱让人不怕死,也让人不敢死。


*化用自冯骥才先生《一百个人的十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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