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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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三十年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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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家书难传(1

1966年动荡开始的时候,北京发生了“砸档案库”事件,造反学生用开山大铁锤轮番捶打,整整折腾了两天,把最高人民法院档案库的门砸开了。公检法系统遭到如此破坏,可见“无法无天”到了何种地步。

很快,中央文革小组利用这一事件找到了插手案件的合适理由,收缴了所有潘案和相关一系列案件的卷宗材料,针对性质类似的案件,设专案审查小组重新定罪量刑。

为了彻底砸烂所谓旧的公检法,甚至给当时公安部领导人和参办这些案件的司法人员安上了“包庇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这一轮审查彻底避开了法律的掣肘,程序都不屑于进行,最高院根本不知道这些修改之后的判决。

那时候四处抓人,判决书写起来比随手打个草稿还要轻易。法院早已不知为何物,能从专案小组定下的判决,算得上正式规范了。

劳改农场里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地方往往最是响应时局号召,处处体现着新风向。参加劳改的人大多敛起锋芒,战战兢兢,平安过完一日算一日。

说起来,这个地方没几个真正有罪的人,但是都默契的很,谁也不做无谓的抗争。若是谁家前一天被抄了,第二天最多顶着发黑或者发红的眼圈,人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这里的人不会不识趣地互相询问“你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呀。

谁没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当年,谁没有一个说不出口的苦衷,谁没有一个迷惘茫然的未来,可是又该怪谁呢?

正对农田的墙面上用石灰写着粗体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字很大,每一个都歪歪扭扭不成结构,显然写字的人情绪激动,誓与牛鬼蛇神们斗争到底。

也或许是因为现在没人练字了,什么文化都不重要,字当然也不重要。

明楼原本天天路过这面墙都没有留意,那日听见红卫兵这样说自己,再看见这话的时候突然笑了出来,凑到明诚耳边说:“早知道口号会这样写,当年就和疯子换个代号,叫毒蛇太不吉利了。”

明诚一愣,像是追忆起一些太过久远的事情:“你们俩的代号和本人都挺合适的。不过说起来王天风绝对不会和你换,就算他自己也想换,只要是你提出,他绝对不会答应。”

“疯子就是幼稚。”明楼嗤之以鼻。

“你说他?”明诚噙着笑避开这个话题,“大哥你躲不掉的,眼镜蛇还是蛇。”

明楼想敲对方的脑袋,后面突然传来监督劳动的人员一声冷冰冰的催促和责骂,只好遗憾地放下抬了一半的手臂,加快脚步离开。

明诚紧紧跟了上去。

“哪像你命好,”明楼小声补充,“青瓷多好听。”

“破四旧,青瓷也都碎了。”

“碎不了,我接着。”

 

十二月底,农场上来了几个干部,带来了把一批重点改造对象转移到东北的通知,当日晚上便要乘火车出发。

薄薄一纸命令,从此背井离乡,不知归期。

那日寒冬腊月的上海,阳光却刺眼得厉害,明诚听到自己的名字,慢慢放下挽到手肘处的袖子,一点点擦过额头上渗出的虚汗,借以掩饰那一刻内心的五味杂陈。

有人低低地哭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压抑地撕扯着所有人的情绪,很快哭声一片。

读到最后,里面没有明楼的名字,明诚突然有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改判了。

明楼戴着一顶草帽,正背对着明诚蹲在地上拔草。他的表情淡然到看不出任何变化,听完整个宣布之后,头也不抬一下。

阳光太强,灼得人眼眶发红,这冰冷的世界,全身上下唯一的暖意全在一双温热的眼睛里。

“大哥……”

明诚靠近明楼想说些告别和嘱咐的话,却被明楼生硬地打断:“你会回来的吧?”

他还是没有回头,语气也是努力克制的平静,但明诚听得出,那是个濒临崩溃的临界点。

“你还在这里,我就会回来。”明诚一字一句道。

这般深刻而绝望的承诺,明楼在心里记下了。

明诚准备离开,他们都不想看到彼此眼中哪怕一丝一毫诀别的意味——不是诀别,不能诀别,他还想和他走很久,很远。他是他生命的起点,将来也会是他生命的终点。

明楼突然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回身一把抓住明诚的手:“等一下!阿诚,我再看看你。”

字字句句都是哽咽,明诚清澈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惊痛。

长久而用力的凝视。

他们在这样的凝视里蓄了满眶的泪水,一滴也没掉下来。

 

那天以后,明楼本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团乱。

他低估了自己。人有时候不去做一件事,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因为有人可以依靠。当这种依靠一朝抽离,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明楼很快开始自己买菜做饭,拎着小筐去菜场货比三家,像明诚平时那样把件件小事都记了账,节衣缩食控制支出。从前明诚回家做菜,明楼陪他聊着天在旁边打下手,简单的菜式学会了七七八八,烧出来都是明诚的味道。一个人的晚餐,他要好好吃,他答应他会好好在这里等他的。

明楼爱上了里里外外收拾屋子,在这些家务事里体会到从前明诚所说的乐趣,那是亲手营造一个家的感觉,任何时候都让他安心妥帖。这是他们一同生活的地方,他希望明诚回来的时候,一切还像他离开时一样。

明楼学会了和形形色色的邻里相处,他们起初都躲着他,看不上以前的资本家,也害怕这个右派反革命分子危害他们的生活。明楼毫不介意,见面时永远风度翩翩地打招呼,需要帮忙时便热心地去搭把手。

邻居家的小孩子们喜欢上了明爷爷,明爷爷越来越像离开了的那个爷爷,笑得那么慈爱,会蹲下来和他们说话、玩耍。明楼回家的时候,小孩子们常常隔着老远脆生生喊他一句,渐渐地,大人们也不再把自家孩子从他身边拉走。

明诚不在,明楼总是把全部精力扑在当下正在做的事情上,无论是劳动、学习、交代、或是照顾自己。他不去想任何其他事情,尽量让自己不要消磨掉精神,否则无以抵挡时时侵袭而来的空落落的寂寥之感。

没有人会打扰他,没有人会心疼他。原来,也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1968年的雨季来得有些早了。上海的黄梅天阴而潮湿,被雨淋透了的树皮和落叶弥漫着淡淡的陈腐气味。

明楼如往常一样拎着一挂面条往家里走,方格子的人行道被连天小雨打湿,路砖积起的小水洼在街灯下泛着微弱的光。偶尔有车子开过,车灯晃得明楼下意识抬手去档——他在几次讯问之后开始害怕这样的强光。

他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和秋天,也是这样窄窄的街,梧桐树冠把它们笼裹得格外狭长,到了落叶的季节,一阵风过,翻卷的叶子如一场灿烂的雨。小小的明少爷也曾在这样的风和这样的雨里长大,不食人间疾苦。

明楼总是在想,他曾为了家国和信仰不惜牺牲一切,半分不愿妥协。即使他总觉得无法割舍亲情,可如果死间计划重来千百遍,他依旧会配合王天风,咬牙把明台当作死棋;为了稳住局面不暴露身份,他依然能被明镜说服,让明镜去火车站赴险。

他的心早已在九死一生的淬炼中打磨得坚硬如铁,他害怕这样的自己,更害怕如今那颗心会变得冰冷。在明诚离开身边之后,他对任何事都仿佛不起波澜,不动感情了。

曾经血是热的,心是热的,不得不承受失去的痛楚;如今血要冷的,心要冷的,慢慢对失去感到麻木。到底哪个才更痛苦?

他想起早年间一位前辈告诉他,富家子弟因为理想而投身革命,便注定终身坎坷,更何况是涉足谍海。若没有足够的勇气,走出了黑暗也走不出光明。

明楼迫切想找到这种勇气,时至今日,这种勇气稳稳地来源于一个约定。

 

这挂面条明楼终是没来得及吃完。雨季刚到,他就被捕入狱了。

那日明楼披了一件陈旧却御寒的大棉袄,贴身收着那张四个人的全家福,还捎了几本年轻时候读的、不至于遭到批斗的书。一沓稿纸,一支钢笔,这是他全部的行装。

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明楼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邻居家的小孩子双手扒在门边,从门缝里好奇地张望,奶声奶气跟他告别:“明爷爷再见,明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明楼笑:“明爷爷回来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从前拼的是骨子里的硬度,如今拼的是骨子里的韧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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